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ФёдорМихайловичДостоевский,年11.11-.2.9),俄国作家。瓦西里·格里高利耶维奇·佩罗夫绘其肖像俄罗斯伟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过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小人物和社会边缘人物。与传统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不同的是,陀氏的笔墨重心往往不在于塑造典型人物,而是着力将深刻思想和对世界本质的探究外化为人物行为。在他的笔下,人物往往显得夸张甚至疯狂。小说《白痴》中的伊沃尔金便是其中之一。伊沃尔金是一名退职将军,他生活落魄,撒谎成性。然而,他的谎言却像是一个个谜题,其中既蕴含着对现实与命运残酷性的认识,还有对人的复杂性的深刻解读。
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中译本
撒谎成性的中年男人
伊沃尔金一登场就开始谎话连篇。穷困潦倒的他在家中遇见了同样穷困潦倒的主人公梅什金公爵。伊沃尔金几乎下意识地奉迎、套近乎,他告诉公爵,自己和公爵父亲曾是密友兼战友。然而,他却将这位好友的名字说错了。随后,伊沃尔金的谎话越来越夸张,竟然声称自己和公爵父亲一起争夺过公爵的母亲。他带着一种强烈的悲剧感和“舞台腔”,煞有其事地编了一段“为爱决斗”的故事:“我曾经热恋过您的母亲,当时她还没有出嫁,但已是我的朋友的未婚妻。公爵(指梅什金公爵的父亲)发觉了以后大为震惊。一天早晨,还不到七点,他来找我,把我叫醒。我一边穿衣,一边纳闷儿;双方都不作声;我全明白了。他从兜里掏出两支手枪。距离为一条手绢。不请证人。反正五分钟以后我们彼此把对方送上西天,何必要证人?我们装上子弹,拉直手绢,站好位置,互相把枪对准心口,看着对方的脸。忽然,从两人的眼眶里同时泪如雨下,我们的手一齐哆嗦。两个人不约而同!接下来自然是拥抱和争相慷慨谦让。公爵高声喊道:‘她是你的!’我也大声嚷嚷:‘她是你的!’”然而这些话很快便露馅儿了,因为没一句是真的。全是伊沃尔金本人临时编出来的瞎话。他与公爵一家素不相识,对公爵的父母更是一无所知。在整部小说中,哪里有伊沃尔金,哪里就有脱口而出的谎话。比如他将报纸上读到过的一则故事硬说成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在众人面前夸夸其谈;他谎称自己认识一个叫叶罗佩果夫大尉的人,然而此人并不存在,完全是他编出来的;他甚至吹嘘自己曾当过拿破仑的侍童,深受对方信赖,不仅见证了许多历史时刻,而且还是历史事件的影响者……这就是伊沃尔金给人的印象——一个说大话成性的中年男人。满口荒唐言,源自“一肚辛酸泪”
伊沃尔金见人便说谎,不仅遭到怀疑,还经常被人揭穿,始终以近乎小丑的形象示人。就连长子加尼亚都以他为耻。那么这种撒谎的性格又是如何养成的呢?对此,在60万字的《白痴》里,并未给出一个明确答案,然而字里行间,在诸多细节之中,却无不在揭示伊沃尔金从退役将军变成撒谎者的秘密。伊沃尔金初次登场时,陀思妥耶夫斯基描述了他的外表和家庭境况:《白痴》(年)海报,伊万·佩耶夫导演,前苏联
外表:身材高大,相当肥胖,年纪有五十五岁,也许还不止;一张皮宽肉垂的脸红得发紫,镶着浓密的灰色连鬓胡子,嘴上边也有蓄鬓,一双大眼睛相当暴突。此人的仪态本来倒是挺神气的,惜乎如今有那么一副落拓、寒酸乃至肮脏相。他身穿一件很旧的常礼服,肘部都快磨穿了;衬衫也不干净……在他身旁可以闻到一点儿伏特加的味儿……家境:走廊这一侧的尽头处厨房旁边,还有第四间比其它各间都狭小的斗室,身为家长的退职将军伊沃尔金便睡在里边一张大沙发上,而他进出住所却必须通过厨房,走后梯。这间斗室中还住着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的弟弟、十三岁的中学生科利亚,他也得挤在这里做功课,睡在另一张很旧的、又窄又短的小沙发上,被褥都是破的。由于家道中落,伊沃尔金一家人穷困潦倒。长子加尼亚一心想摆脱贫穷,进入上流社会,并为此不择手段。他为了钱,不顾全家人反对,决定娶一位在他们看来不守妇道的女人为妻。一家人不仅要面对贫穷,还要忍受面子和自尊心的无处安放之苦。与儿子加尼亚一样,残酷的现实早就让伊沃尔金不堪忍受,然而作为一家之主的他却无能为力,自尊心饱受打击。他只好选择逃避。而撒谎,便是他逃避的方法之一。在伊沃尔金编出的谎言中,他有时将自己塑造成为某种大人物——一会儿是“拿破仑的侍童”,一会儿“差点当上总督”;有时杜撰自己遇见过的奇闻怪事——要么是士兵死而复活,要么是一匹马开口说话。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总之,在他的谎言世界里,他的生活是奇特而不凡的。他的谎言,除了爱面子、虚荣心作祟以外,还有对于美好理想和精彩人生的向往。相比之下,在现实世界里,他的生活除了撒谎之外,便只有酗酒。他的满腔热情与理想无处安放,面对无所事事的生活,他决定以他自己的方式“造反”——整天生活在醉生梦死的幻想世界之中。他陶醉于自己讲的故事里,已经到了置最明显的失检于不顾的地步,他从自己的谎言中,汲取一点点可怜的生活的快感。伊沃尔金式的单纯与善良
如果说伊沃尔金撒谎成性的原因在于理想的破灭和对现实的无能为力,那么“伊沃尔金式谎言”却从某种程度上体现出他的可爱与善良。尽管伊沃尔金满口无稽之谈,谎话夸张得令人难以置信,从始至终却并无恶意。他的谎话没有明确的目的性和功利性——既不是为了隐瞒,也不是出于阴谋诡计,而仅仅是一种条件反射式的习惯。在其好友列别捷夫看来:“他吹牛说谎的唯一原因也在于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这明明是他一时的心血来潮。”就连伊沃尔金本人也曾私下里向梅什金公爵坦言:“为了开开玩笑撒一个并无恶意的谎,即使有些粗俗也不会伤害人家的心。老实说,有些人撤谎纯粹是出于友情,为的是让对方乐上一乐。”这就是伊沃尔金见人便奉迎、套近乎的原因——他希望与人为善。在小儿子科利亚看来,他的父亲可怜、老实、善良,还是一个与外部世界格格不入的人,比如他不赞成儿子加尼亚为了钱出卖婚姻与尊严:“在莫斯科,有个做父亲的怂恿儿子排除一切障碍去弄钱——这事报上都登了……我觉得我的那位将军是个好人;真的,一点儿也不假!……只是我不敢说,因为大家都会笑我;其实真是怪可怜的。而他们——那些聪明人——又是什么东西?全都是放高利贷的,没有一个例外!”在《白痴》中,有许多“聪明人”,可他们同时也是撒谎者。比如腰缠万贯的托茨基、权倾朝野的叶潘钦将军等。但只有伊沃尔金会被众人视作为撒谎者,原因是——其他人的撒谎技巧要高明得多。他们表面上衣冠楚楚,一副贵族绅士做派,私底下却是欲望横流的无耻之徒。比如托茨基在玩弄了菲利波芙娜之后,为了甩掉“包袱”,特意安排她嫁给伊沃尔金的长子加尼亚,为此还承诺给出一笔不菲的“嫁妆钱”。他表面上装出一副诚恳的嘴脸,实则卑劣无耻。他欺骗的不仅是菲利波芙娜的感情,还有人的尊严与灵魂。黑泽明导演《白痴》(年)海报
面对伊沃尔金的善意,这个世界却并未投桃报李。伊沃尔金与叶潘钦相遇时,前者远远鞠了一躬,后者却以恼怒相待。伊沃尔金曾对公爵说:“我要求别人尊重我,即使我对某些人推心置腹,所谓把心掏出来给他们,我也希望受到这些人的尊重。公爵,我经常把心掏出来给人,差不多每次都上当。”众人的揭穿、嘲笑、鄙视,让伊沃尔金原本就脆弱的自尊心和对生活的信念愈加受损,让他进一步沉醉在谎言和酒精的世界里不可自拔。善意,是拯救“心病”唯一的良药
死亡,是伊沃尔金最终的结局。由于酗酒、接济情妇,伊沃尔金始终处于极度缺钱的状态,后来,他不得已偷了好友列别捷夫的钱包,然后又将钱包偷偷还了回去,故意放在显眼的位置,却没有勇气向列别捷夫承认他的行为。最终,他还是熬不住内心的自责与愧疚,在一场与家人的争吵中离家出走,最终中风而死。伊万·佩耶夫《白痴》剧照
伊沃尔金的偷窃,是他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撒谎。可他的死,很大程度上却归因于真诚。在梅什金公爵看来,伊沃尔金从某种程度上是值得尊重和敬佩的。他认为:将军之死主要是由于干了此事以后滞留在他心中的恐怖,而这种感觉不是每个人都能产生的。的确,发自内心的歉疚,是一种高尚的情感。很显然,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伊沃尔金的撒谎成性仅仅是一种病。他不必死,也不该死,他的病完全是可以治的。杀死伊沃尔金的,是残酷的现实世界和他人的敌意、偏见。他借助人物列别捷夫之口诉说道:“只要体贴和温柔——这就是治疗咱们这个病人该用的全部药物……只消对他施以所谓慷慨的温柔,也什么都办得到,因为他是个极其重感情的人!请相信,不出五天,他自己会说出来,会痛哭流涕承认一切(他撒的谎)……”叶潘钦将军的女儿阿格拉雅就是这么做的。伊沃尔金见到阿格拉雅时,照例谎称自己抱过她,没想到善良的阿格拉雅非但没拆穿,反而认可了伊沃尔金的话。这让伊沃尔金“感动得掉下眼泪”。或许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能从伊沃尔金身上,或从旁人对伊沃尔金的反应中看见自己,看清生活的困境。在这个由枯燥现实和物质堆砌起来的世界中,人与人之间往往缺乏理解,对他人行为的判断仅凭自己有限的认识。黑泽明导演《白痴》剧照
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却通过《白痴》这本小说让我们反思:我们不能忘记,人的行为的原因通常比我们事后弄清的远为复杂和多样,而且往往很难勾出清晰的轮廓。或许我们要做的,并不是去武断地论断他人,而是打开内心的感官,去体谅他人的生活,去感受他人的处境,用理解代替误解,用善意感化敌意,用真诚化解谎言。也许唯有如此,谎言与真实的谜题才能被揭开,“伊沃尔金”才能告别撒谎者的形象,摆脱死亡的命运,回归善良小人物的本真。以上图片皆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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