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可以读到两本《疯狂的奥兰多》(或译《疯狂的罗兰》),一本是活动于年到年的意大利诗人卢多维柯?阿里奥斯托(LudovicoAriosto)所著西方骑士史诗,一本是当代著名作家卡尔维诺在介绍原著的同时进行的解说和鉴赏(原标题是”OrlandoFuriosodiLudovicoAriostoraccontatodaItaloCalvino”,即由卡尔维诺讲述原著之意),其中五分之四的内容仍未前者的摘录。因此,卡尔维诺这本《疯狂的奥兰多》作者署名“卡尔维诺/著”明显属于欺世盗名了,或者说中文出版方面应该标明才是。
我读的是卡尔维诺这本《疯狂的奥兰多》,该书取材于欧洲家喻户晓的法国史诗《罗兰之歌》。后者的历史背景是法兰克国王(亦即神圣罗马帝国的第一任皇帝)查理曼的军队在公元8世纪与西班牙的巴斯克人的战争。由于宗教因素以及查理曼军队与穆斯林治下的西班牙发生的诸多战争的史实,在史诗中,民间创作者将罗兰的故事演绎成了基督徒与穆斯林之间的战争。罗兰(Roland)作为查理曼手下的十二圣骑士之一,与敌人血战到底,最终光荣牺牲。拥有战争英雄和宗教圣徒双重身份的罗兰,也成为整个中世纪全欧洲人所颂扬的对象,人们以他为主人公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和史诗,包括但丁,也把罗兰[意大利语中,罗兰(Roland)即为(Orlando)]多作为圣徒,放置在《神曲》里的火星天中。卡尔维诺将其命名为武功歌。
年,已值意大利文艺复兴,意大利诗人博亚尔多(M.M.Boiardo)发表史诗《恋爱中的奥兰多(OrlandoInnamorato)》,贡献了一名重要的女性形象:安杰莉卡(Angelica)。博亚尔多的作品中,安杰莉卡是契丹(Cathay)公主,而以奥兰多为首的众多男性角色则疯狂地追求她。传统的史诗中,罗兰/奥兰多是一位不为情感所动的铁血英雄,但在博亚尔多笔下,因为安杰莉卡(以及其他许多女性角色)的加入,罗兰/奥兰多恋爱了,并且到了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奥兰多》当中,罗兰/奥兰多为了安杰莉卡甚至发疯了。
安杰莉卡的存在与爱情主题的纳入,在一定程度上是《热恋的奥兰多》成为一部经典史诗的主要要素之一。
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奥兰多》,实则是讲述了博亚尔多的《热恋的奥兰多》的后续故事,两部作品类似于上下卷的关系,但又不全是这样,当然两者叙事风格大不相同。
那么,这和我的标题坚硬线、柔软线和逃逸线等字样有何关系呢?关系就在于安杰莉卡这一形象。
如果说安杰莉卡是唐?吉坷德的引路人,一点也不为过。如果说《唐?吉坷德》是对骑士小说的滑稽模仿,唐?吉坷德是对骑士生活的滑稽表演,那么《热恋的奥兰多》以及《疯狂的奥兰多》就是对骑士史诗的颠覆,安杰莉卡就是对骑士传奇的“背叛”。在正式讨论安杰莉卡的“背叛”之前,先对两书的内容稍作梳理:
在博亚尔多的《热恋的奥兰多》当中,安杰莉卡是以一个遥远国度的高贵(公主)旅行者形象出现的。她的形象起初是一个“高贵的诱惑者”:如果基督徒战士或穆斯林战士能够击败她的兄弟阿加利亚(Agalia),她就会嫁给谁。比武招亲的结果是穆斯林战士费拉乌(Ferragut)杀死了阿加利亚,而安杰莉卡逃跑了。基督教圣骑士如奥兰多和他的堂兄弟里纳尔多开始追逐安杰莉卡,随后发生了巧合式的“非理性恋爱”:安杰莉卡和里纳尔多分别喝了爱泉和恨泉的泉水,导致安杰莉卡对里纳尔多产生爱意,而里纳尔多则憎恶安杰莉卡。这里无非是暗喻爱情的非理智性。
之后的故事中,写了许多魔法师之间的斗法,以及奥兰多解救与爱上了陷入困境的安杰莉卡。基督徒与摩尔人的战争开始,撒拉逊人国王阿格拉曼特率领罗多蒙特、费拉乌、鲁杰罗、格拉达索等一干异教徒入侵,而基督徒圣骑士们如奥兰多、里纳尔多、布拉达曼特等在查理曼的带领下开始准备战斗。博亚尔多的《热恋的奥兰多》故事到此,后续情节被阿里奥斯托补全。在博亚尔多的《热恋的奥兰多》中,除开爱上布拉达曼特的鲁杰罗,几乎所有的男性角色都爱上了安杰莉卡。而在《疯狂的奥兰多》中,阿里奥斯托展现出了比博亚尔多更高的才华:开篇中,穆斯林摩尔人打到了巴黎城下,包围了城中的查理曼。与此同时,被诱惑者安杰莉卡所引诱的奥兰多放弃了自己的职责而去追求安杰莉卡。
属于套路的是,和大多数骑士传奇中的女主角一样,安杰莉卡经常被公爵、海妖或者其他什么怪物抓起来,而骑士们总能救出她,让她继续逃跑的历程。安杰莉卡唯一的乐趣在于一直能让最了得的骑士疯狂地爱上她,追着她跑,却永远也抓不住她。最具颠覆性的情节出现在一场普通的战争结束之后。摩尔人遭受了暂时性的挫败,哀嚎一片的战场上,有两名想为自己的小军团指挥官收尸的摩尔新兵克罗利达诺和麦多罗被基督徒发现,双双杀死。
这个时候,跑来跑去的安杰莉卡偶然来到了战场上。她发现麦多罗居然还有心跳,于是便用东方的神奇药草救活了他。渐渐地,麦多罗恢复了从前的面色和美貌,就这样,第一次在没有魔法介入的前提下,安杰莉卡感觉自己恋爱了,被一个普通的信兵迷得神魂颠倒。奥兰多、萨克利潘特、费拉乌、里纳尔多,这些军中最骁勇的骑士,全不被她看在眼里。或许,令她安心的是这个金发的摩尔小伙子可靠、恬静的外表,与往常那些紧张焦虑、富有侵略性、总想出类拔萃的追求者完全不一样。
接下来我们的男主人公出场了,在得知安杰莉卡带着麦多罗回到契丹故国然后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之后,奥兰多发疯了:全身泥泞,撕破衣服,绝望嚎叫,乱砍滥杀。
作者阿里奥斯托背叛了史诗传统,打破了读者的期望:女主人公安杰莉卡被一个极其次要的配角迷住。
根据善于讽刺的阿里奥斯托给出的解决方案,一切在地球上丢失的东西,都能在月亮上找到,包括奥兰多的理智。于是圣骑士们经过许多磨难,飞到月亮上,并且找回了奥兰多的理智,使奥兰多恢复了正常。之后,基督徒们击败了摩尔人,鲁杰罗受洗,并娶了女勇士布拉达曼特,而阿里奥斯托甚至安排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在保加利亚或希腊地区鲁杰罗和罗多蒙特的决斗。而且,奥兰多之后也没有遇到任何爱情,完好无损地活到了全诗结束。
某种意义上说,这场战争摩尔人胜利了,因为一个平庸的摩尔士兵在情场上战胜了所有的骑士们。
以上即是两部史诗的大致内容,下面探讨安杰莉卡的背叛,进而探讨坚硬线、柔软线和逃逸线的问题。
第一重背叛:严格来讲,说安杰莉卡的行为是背叛,是没有太多道理的。安杰莉卡并未和奥兰多或其他任何英雄达成过自发的爱情,所以她自由选择的恋爱也不符合传统“背叛”的定义。然而安杰莉卡抛弃了一切曾救过她,追求过她的圣骑士和英雄们,这在某种程度上,读者看来应该属于一种对救命之恩或其他一切形式付出的背叛。
第二重背叛:安杰莉卡严重背叛了文本和读者。完整地阅读过互为上下卷关系的读者感到了某种受欺骗感:安杰莉卡完全符合任何意义上的女主角定义,但唯独在结局上不符合的既有传统。人们可以接受正常的奥兰多(或其他圣骑士)与安杰莉卡结合的结局,或者在悲剧性结尾中安杰莉卡与垂死的奥兰多迸发出爱情的火花等结局。然而,借用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的词语,安杰莉卡“轻盈”地跃出了这个故事。这是一种荒诞,一种行为和期望不成比例,也是一种安杰莉卡式的继续逃跑:在这种逃跑中,她无意识地留下了对骑士们无声的嘲笑。
第三重背叛:对骑士爱情的范式的背叛。我们所指称的骑士爱情范式,早被历史学家们总结为如下准则:虔信上帝。保护教会。保护一切弱者。对异教徒毫不留情。执行上帝的旨意。在战争中绝不畏缩,勇于赴死。遵守诺言。对一切人慷慨大方。始终与邪恶和不公正战斗。更为人津津乐道的则是骑士们的爱情:勇士从恶龙的魔爪里救出被绑缚的公主,而公主对他一见倾心;或者完成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试炼来获取女性的芳心;或者是简单地通过自己的英雄气概来赢得女子的倾慕。骑士们的爱情,简单来讲,就是英雄的爱情。我们发现这里面没有女性什么事,全是男性单方面的表演,名为爱情,实则无爱,女性在里面更无个人自主意识。但是安杰莉卡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并且是主动选择,主动去爱。一众男性一众英勇的骑士,全不入她的眼,更别说走进她的心了。
实际上,安杰莉卡的伟大“背叛”,就是我标题中“逃逸险”的完美注解。法国哲学家德勒兹在探讨文学创作的时候,提出两个概念:解域化和辖域化。其中解域化对应的就是柔软线和逃逸线,辖域化对应的就是坚硬线。这三线也是德勒兹提出来的。坚硬线指质量线,透过二元对立所建构僵化的常态,比方说人在坚硬线的控制下,就会循规蹈矩地完成人生的一个个阶段,从小学到大学到拿工资生活到退休;柔软线指分子线,搅乱了线性和常态,没有目的和意向;逃逸线完全脱离质量线,由破裂到断裂,主体则在难以控制的流变多样中成为碎片,这也是我们的解放之线。德勒兹说:“只有在这条线(逃逸险)上我们才会感觉到自由,感觉到人生,但也是最危险之线,因为它们最真实。”
换言之,坚硬线就是三点一线被束缚住的日常生活,比如起床上班吃饭回家睡觉。与之相对的柔软线,就是路上看到一个老头被70码了,或者SJ的粉丝们拥堵了马路,于是你上班迟到了。柔软线使坚硬线表面上显得不同,属于一些偶然情况,而又未能摆脱常规。而逃逸线就是逃脱一切,进入一个超越日常生活的状态,而这种反生活的状态恰恰反应了人的本能欲望和心理状态。
近日读的《疯狂的奥兰多》就属典型的“逃逸线”作品,它打破了传统骑士史诗的套路化模式化抒写,通过安杰莉卡的“背叛”,挣破“坚硬线”,进入“逃逸线”。
本人出版的第一部小说《双面男人》(原名《模仿者》,出版的时候,硬是被没水平的出版方给改名为《双面男人》),属于“柔软线”:
萧洒是本书主人公虚构出来的一个男人,先后爱过萧晴和童梦鸥两个女子。在由四川攀枝花开往北京的火车上,萧洒邂逅了自己同自己完婚的戈鸳,两人在成都下车,来到萧洒的家乡,双双坠入爱河,只待本书主人公替他们安排一个完美结局。本书主人公也曾爱过两个女子,一个是兰素,曾许诺今生今世定会将第一次交给他;一个是夏雨萱,因为他人从中作梗两人变为仇人。他无时无刻不在模仿萧洒,希望变成萧洒,甚至完全遵照萧洒的时间表和路线图出门寻找艳遇......
故事的分叉点设在“成都”,理想和现实两条线在此短暂交叉,发生了偏离,本来都要去北京的,结果一个去了遥远的西藏,一个回到久违的家乡。但这种偏离仍只是平静的湖面泛起的一丝涟漪,并未打破常规。
至于平时我们所读的现实主义作品,大多属于19世纪以前形成的传统,依赖于全因果的推导和演绎完成抒写,多为“坚硬线”。
备注:本文大部分内容取自复旦大学企鹅君的《安杰莉卡的“背叛”:疯狂的奥兰多与骑士式爱情范式的崩溃》一文。本人读后的感受跟企鹅君的解读一致,本人非常认同企鹅君的解读,本人自认为写不出比他这篇更高明的书评,于是奉行鲁迅之“拿来主义”,对其做了“借鉴”,部分地方甚至原样转录。特此说明,特此致谢,特此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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