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澄专题徐梵澄希腊古典重温

近代东西方文化交流,颇有成绩。大势所趋,学术似乎是集体化与世界化。东西人士的才智没有优劣之殊,然若干专门研究,我们还是愧不如人,这是事实,然而正是正在过去的事实。

姑举一事为例:我们知道自有历史以后,人类存留了两部最伟大的史诗,在西方流传了三千年。欧洲近代语文多有译本,华文则无。这是一崇高亦又渊深的文化源泉,我们也忽略了,我们从何深透西洋学术思想的背景呢?通常我们钦重西方学术的发展,多只知道现在的成果,而起羡慕,很少注及其产生此果之由来。若稍究其由来,则不但是各各的历史,亦且其整个精神思想之背景宜加探讨。我们期望有一日精工出版一套希腊丛书,中收各种哲学文学等名著的译本。其第一、二部当然是荷马这两大杰作,《伊里亚特》和《奥德赛》了。

许多世界名著尚没有中文译本,也许将来渐渐会有译本出现的。希腊神话,早已有绍介;哲学,亦有过一些研究、著述。但至今希腊古典,没有在文化界得到适当的处理。因此没有得到正确的估价,加以应有的推重,大是憾事。现状还是学术风气不甚开通。我们约略知道巴勒斯坦这一文化源流,大有造于西方文化,玛修安诺德称之为“希伯莱主义”,没有那,则西洋决不能成就许多伟大事业,随处可以见到的。但我们时常忽略了这希腊文化主流,没有它,则西方世界决不会存在,现代的一切工业、技术、商业、科学的西方世界决不会存在。那么,其重要可想了。而且,甚至还有人假定——在推理上自然有应当容纳的假定——设若世纪初的罗马对基督教的反对更彻底,一切基督教信仰早已断根。则当时希腊文化渐渐陶镌了外邦,其斯多葛学说必支配了统治者,共和政体必已代替了罗马大帝国,奴隶制亦必早已废除。则欧洲在九世纪中必已进步到十九世纪的境况或更前了(此说见SirR.W.Livingstone讲录)。其然,岂其然?

历史的发展未尝如此,基督教的兴起也不是偶然,有其必然之理,学人自可讨论。新旧之兴替随时代之推迁,那结果使人感觉苍茫得很。雅典哲人讲学的檐廊,早已化为尘土,雕花石柱头和柱础,以及出土的一些破缺大理石像,于今散在各处博物院里,竖琴歌声早消歇了,在哲学方面,至少到公元后四世纪,希腊人已完全退出世界剧场。不妨假定那整个文化起始自公元前一千年。譬之于一日,曙光微启,渐次黎明,哲人讲学时代,渐近于日丽中天,光明盛大不过三百多年。残阳之美见于新柏拉图学派之兴起,以后呢?渐渐沦入黑夜了。

这是西方文化的昨日,其光华发越,如何可为后世忽略,遽尔遗忘?我们是神明华胄,所处远在天之一方,未曾参加其文化工事。中国的蚕丝输入古罗马,有一位暴君赫里阿加巴鲁斯(卒于公元后二二二年)最初着一件丝织袍,起初是一两黄金换一两丝织品,后来输往渐多,价低了,做成了元老之流的华服。那只算是物质上的一点交易,不算怎样是文化接触,双方古典皆只有稀微的纪录,彼此略有传闻,中间隔了文化较低的若干民族。造纸、雕版从中国输入,则是中世纪之事。事实上古希腊罗马人决不知道我们,我们的祖先也不知道他们。穆天子之八骏西游纵使不是完全荒诞之故事,则所遇之“西王母”也许是中央亚细亚某部落的女王,决未尝是游到欧洲何处。荷马史诗中记载Tityus尸横九亩,与春秋时叔孙得臣射杀的长狄,其大相同,但后者是历史,前者乃神话,时代相距亦远,其间难说有何关系。那么我们看西方,自然不及西方人看自己之亲切、深透,然正因为有距离,时间的和空间的,两个决不可少之“缘”,使我们见物,又或可见其全。

在这里顺便说明一个普通问题:即古不可复。古,无由复,不能复,亦不应当复,人类须是生活在现在而望着将来。但刻刻进步或说转变,现在旋即成为过去,三时一贯,了无间歇。罗马人造扬鲁斯神像,一面正对过去,向后,一面正向未来,向前。我们不正望过去,则无由确立现在,因为将来不可知。不正望将来,则现在已成断灭更无由立。凡我们对古代文化的研究,原则是表之于此一象征。无论从东西方我们摄得其文化菁华,正有以供现代与将来的发展。夸张点说,我们是在创造将来,即算模仿过去。但谁也不能在现代创造过去。重生是新生,新生是旧的死掉了,文艺复兴即是重生,复兴是新者兴而旧的废掉了。例如十三、十四世纪后的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现在回看是新起一创局,它未尝“复”出古代文化到什么地步。但它的光明,至少透过了它以前一千年。

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如此悠远,未尝入于我们之所知。正是这,有待于求知,有待于我们加以研究和采择了。大概无论物质真理或精神真理,总不会有国家或民族或古今之分别。古代希腊的这一大宗学术文化是不是已经消灭了呢?没有,凡其中摄持了“真理”之处,至今保存了下来,依然鲜健,活泼,分明,因为真理是万古常新。

我们姑舍种种学术如高深哲理不论,只举两件极平常的事为例,通常为人所忽略了的,以为卑卑不足道,而实在古代是颇重要的,一,是素食。我国人从来不重素食,除了佛法中人吃斋。但这正是古希腊哲人所重的。从毕达哥拉斯起,便已主张素食,并且豆类亦所不食,禁止杀生;杀牲畜以祀神,正是所反对的了。此一说从那时代起(假定毕达哥拉斯卒于公元前四百九十七年),直到悌峨夫拉斯妥斯(Theophrastus)——公元三世纪时人,逍遥学派之一位后劲——仍然在提倡,与当时坡斐理乌斯(porphyrius)诸哲人同,然则盛行了八百多年。(中国古代赵简子的道理是:“杀马而食人,不亦仁乎?”可见纯以人为宇宙中心,但亦非滥杀牲畜,以供饕餮。)倘若所谓“素食主义”这事中间只是虚伪,没有真理或不是某些真理的表征呢,则经不起东西方人几千年的实验,早已废掉了。现代青年吃西菜只遇到肉食,若不略知古代,便会发生误解,以为西方从不吃素。另一事是重生转世之说,中国历史上有些零星的记述,“三生石”是唐人说荟中有过的,佛法中至今仍有许多人相信。这一说,在公元五五三年,君士坦丁堡第二次基督教大会公布“禁令”(亦译“毁灭律”),认为邪说,异端,其起源已不可考,最古亦可考到毕达哥拉斯,他历数他生前许多生世,某生为某人,早参加过特洛亚的战争,那是公元前一千一百八十四年前的事了(距第一次奥林匹亚的竞赛还早四百0八年)。可见此一说直至被基督教会禁止。至少在西方也流传了一千年。只是近代西人,方信人死后什么也没有。我们看历史,知道毕达哥拉斯实在是一位伟大的教主似的人物,虽然关于他的传说有许多不可信。我们所熟知的,只是他的一著名算学公式a2+b2=c2。特洛亚的战争,古史上也实有其事,虽然有些历史家持异说。以此两事为例,还有许多事后下可说,我们知道古代西方这一文化世界,多么优美,崇高,可爱,有其不可磨灭之由,再视基督教的十字架,要在希腊罗马的神坛之浓密薰香中建立起来,是经过多少奋斗,费过多少信士之心血了。

若干年前,偶尔读到美国林柏的一篇文字,林柏是第一次飞过大西洋的英雄,那是对时代有感言,其间说到倘求精神与思想之发展,当回溯希腊。(大意如此,原文是在某杂志发表的。)笔者当时未甚以为然,以为何不求之古中华或古印度?后来时复深思,乃愈觉林柏之言为然。那文化中之所涵藏,实在有丰多的实质的精神之美富,大足以启发当代,昭示后人。东方的眼光总是向内看,求之中国尚可内外交修,求之印度纯为内转。希腊的眼光不专向内看亦向外看,无论看到万物之本源为水,为火,为原子,总归有外向的智术的发展,造就了现代的文明。纵使于今科学化的世界有其缺点,我们决不能谓科学的发达便应止于这可悲的二十世纪。大致这么向外做到极处,到某一点,内外可以合并,那时可希望超人道的大升华。在欧美这虽是回溯,仍是一贯承流;在我们则这好似外加;但我们从来善于采取他长,同化外物。总之,此后我们不继续接受西方文化则已,若仍有任何采纳,则回溯到希腊源头,是第一要义。这里,正可建造东西方文化之桥梁。

在知识上,“同一知”是最上最胜,但这境界非凡夫可易到。那么,不奢望“同一知”而期于“同情知”,不算太苛求了。严格分论,知与情为两物不诬,但到了某一境界情与知可以合一,然这境界还是太高,则作“推理知”,更没有不可以的了。作学术研究,最忌知为情所蔽,为情所蔽则眼光不能正确而有偏,然虽为推理,倘不寄以相当的同情,则仍难圆满、周遍。最平凡为“识感知”,最不可靠,又绝不可弃。总归,处理古典,多宜设自处地参会一下事理,而寄与以相当的同情,方可比较明白。换言之,态度要平恕。

姑且说一实有其事的笑话:古雅典人丁蒙,绰号“妄人”,有一幽静的花园,中有一大无花果树。偶尔有一轻生短见的人,黑夜里在那树上自缢死了。后来又发生同一事件,在那树上又有一自缢而死的人。不得已,他将那棵树伐掉了。但在伐倒之先,他跑到市场上大声宣布:他家的园子里那棵无花果树快要伐掉了,还有愿意自杀的人呢,要赶快去哪!

这真是人生的大讽刺,一贯的希腊悲剧精神。平情据理以推,不能说这人是疯子便完了。他不是故意和市民开玩笑,他是愤激,而这愤激出于对死者的悲悼之怀。他无可奈何,只在这嘲讽的形式中,直叫出人生之悲苦,使当时听者,哭不得笑不得。这也许是这一微小故事流传下来的原由。若徒然斥之为魔鬼似的讥讽,是疯话,那么,去正确了解又甚远了——虽然,此人也不免有推理之误。误在以过去之偶然为将来之必然,以非常为常,颇昧于亚里士多德之逻辑了。嘲骂群众固不应该,其罪过亦只是愤激而已。

通常讲“复古”的人也不免犯这种错误,即古人所谓“守株等兔”。事实上是我们于古代极难得明确的正见正解。不但论希腊古典,即于一般古人,我们总以为不及现代人高明。这是当然的,现代普通知识比古代进步,水准提高了,但以为古人不比我们聪明,对于若干自然现象还未能解释,对于精神事物充满了迷信,则颇错误了。无论我们的物质技术(不必然是科学)于今多么进步,人类踏上了月球,或如何可以建立太空站,我们的普通智慧并没有甚异于古人,倘若精神事物的知识古人是未开化呢,则我们所知的也不较多。尤其是,现代文明的生活极少余闲,古人生活余闲较多,有机会静观,默想,参照,领会。以为他们生活于一愚昧之大混沌里,便错误了。希腊古神坛当然是林林总总,许多事近于荒怪不可究诘。在这中间稍清出一点头绪来,或者,稍确定一些价值,乃这些文字的目的。但我们要除去这一成见。古人,无论东西方,纵不比我们现代人聪明,也决不比现代人愚蠢。许多圣人,贤人,哲士,诗人,先知,辩士之流,足以证明是如此。

通常我们总以为原始民族许多野蛮风俗,存留在上古,佐证是于今地球上还有些榛未凿的地带。但是,我想,只从有史以前与有史以后划界,那差别大到可惊了。有史以前若干世纪我们不知,看威尔斯著《世界史纲》,那时间的比喻是很恰当的。平心论之,爱琴海这几个岛或半岛居民的部落建成的文化,其优秀实居上古欧亚非三洲各一部分领导地位。七贤之一的梭伦,或其前的雅典立法者达拉科,皆公元前七世纪人物,那种重法治和重人事的精神,从何处可寻出一点初民野蛮之痕迹?达拉科立法,懒惰之罪严惩,游惰之民甚至可处死刑,何尝不是有思想有卓识的政治家?姑定荷马生于公元前九百零七年,那文学又岂能是低等文化之产品?同时或稍后的赫西阿德的诗才理思,又与荷马的有多少分别?将谓那些神话是原始信仰的遗余,野蛮民俗的表现,以其时代文化水准较量,似乎不确实了。

古代有迷信风俗不足以证明古人之未开化,亦如现代有迷信不足以证明现代之不文明。信鬼而好祀倒不是古希腊人,而是古代繁荣之罗马人。在罗马是山,林,果园,道路,河流,无不有神;人事则有吉神,凶神,睡神,梦神,并闲暇亦有神,沉默亦有神,而且偷盗诈伪亦有神可祀。可见这多神信仰,有多于古之希腊了。

这些事,有夫力德兰德(Friedlander)的罗马风俗史可稽,将来有人也易作研究,然则这些是野蛮民俗从上古的遗留呢,还是文化发展以后之产品?而且,是助成了文化的发展呢,抑是阻滞了文化发展?助成了在哪些方面?到什么地步?阻滞了又在哪些方面,到什么地步?皆当平心观察了。精神方面的事,若细加察看,决不是通常想象的那么愚蠢。

虽然如此,说希腊神话中便没有愚蠢,由我们现代人的眼光看,一切皆是智慧,一切皆可满足我们的精神需要,一切皆可解决生命上的问题,则又大谬不然。这非但我们今人,即古希腊人自己,对他们传统的神坛,也不免要回过头去。宙斯是统治万有的天主,为了畏惧自己的统治权被推翻,便吞掉自己所生的婴孩,而藏过了的婴孩长大了呢,又向他的父亲报复了;天神被踢下天界,因为父亲宙斯用金锁链缚住他的母亲时,他要去解放她……。

这些事,在柏拉图已大谓不然了,那中间的缺陷和弱点,使那么一位哲人不得不另作精神寻求,倘若不能从传统天神中得到满足,又从何处寻求呢?反求诸己而已矣——“认识你自己”,阿菲神坛的千古名言——如是,希腊的道德、宗教,已觉未能建立在古神坛上,然则开辟出一新神道观在“人”身上了,要穷人与心灵与肉体之中所有所无,人之自由和幸福等等。于是,希腊的人文主义开始了。

一转而至于哲学,希腊文化便开出了异常美丽的花,这是至今在东西方所钦羡的,毋庸深说了。有一事大致可以说,即无论他们那一派哲学,最后总也归到精神,没有任何重要的一派不是有神论的。对于自然界作了许多推测,后世科学证明其或中或不中,但徒有物质而无精神,没有任何学派作此假定。同时一贯多神信仰的主流仍在蔓衍,流到罗马、小亚细亚、非洲,直到三位一体的基督教统治了西方。纵使如此,断断续续,许多信仰仍在民间流衍,废不掉,禁不绝,而又不可究诘,成了中世纪的神秘主义。那中间当然不止有古希腊的渊源,也还有巴勒斯坦、非洲、北欧本土的传授,但在基督教会的压迫之下,从来不公开,有特殊人物出现了,便不免焚身之祸,要被放在柴堆上烧死了。其间仍不免有些秘密会社存在,一鳞半爪,偶尔出现有一些象征。那支配社会动摇人心之力,在历史上发生过多少影响,有待考据了,冰山在水面漂浮,海水下面那一部分便很少推测到。人类也许有一部分天性是好秘密的,密教的势力从来比显教大,倘这话不错呢,或许那势力不小。

由学或思智所建立的人生观或宇宙观,哲智之士当然是比较可以满意,至少在高尚伦理之域中为然。而且,多少不明不白的事,何尝不一概包之于宗教以内。我们说,既无理性,又无组织,一皆出乎寻常知识范围以外,而又荒诞无稽,有什么可供研究的价值!但困难问题是,许多(不是一切)荒诞无稽之事,超出了寻常知识范围以外,我们便无从断定其有组织,无组织,或别一组织,或有别一理性,或无理性,或超理性,除了我们用了另一知识工具。而且,有时竟是向知识挑战,一村夫,一愚人,似乎已懂到多少知识分子所懂不到的事,他可有证明推翻许多科学根据。摩西领犹太民族出埃及,其时埃及的术士投杖在地便化为蛇,摩西作同样的事,投杖在地也可以化为蛇,这请谁研究过生物学或达尔文的进化论的学者去解释清楚?历史上这些纪录保存下来了,可以牒出,搜集,分汇,编次,还在上面作推测,或许归纳出一两个通则,但理智上得不到一结论,我们便一概否定其真实性。

希腊哲学的发展未曾除去那多神信仰,那么一位无事不穷究的哲人如苏格拉底,劝弟子之事不听,便教他去取决于“神示”。我们现代输入了一大部唯物论,势欲推翻一切不但古之信仰亦并古之哲学,这在态度上至少是欠博大了,未能包括无遗以成就我们的学术之大。同时以治哲学思想的态度处理神话固然不合——这不是说其中没有高深哲理存在,有之,且甚多,但这不徒是思智之事,是信心之事。信心,便不能凭理智一概而论了;徒以看小说故事的态度处理之亦欠公允。史诗的内容不是不丰富,对要研究古地理的人,那些海岛,崖岸,河流,山谷,等等,还可有指寻;其文学技巧不是不高明,故事不是不美丽,然专于文学上述之,又往往忽略了其他方面。那些神话中的主角,这位或那位天神,我们未尝严肃思之,以为大抵是诗人想象的创作,供人歌咏,因而流传了。但从来未完全是那样;与其说这是诗人之想象,不如说见士之会真。信与不信,各从所是,总归那些神是古希腊的有血有肉的神,那些事,对他们也是亲亲切切的事,有如我们今兹研究一古庙宇的基址,或者一些柱头,我们只从审美眼光看,作艺术上的考古与历史研究,审辨作风之殊异及其源流变化之不同,我们容易忽略了那是古人严肃敬拜的殿坛,原建筑为神灵之所居,以降,以安,以妥,而赐福……,不是专为美术而建筑的,虽未尝不讲究美,然那是第二义。后世呢,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我们只好以其第二义为第一义着重了,其第一义我们不寻,也不安立。我们“买椟还珠”。我们取了古希腊的残砖断石,能补缀为完整建筑,正如古法式,考证可以精确不诬,但不是使人往其间礼神,而是作为博物院了。

这是十九世纪以后的知识主义的或主知论的结果;西欧十五世纪以后大举搜求希腊古典,知道了古之植物学,生物学,医药学等,算是一度复兴;十九世纪又再度复兴。达到的呢,至多是柏拉图的和各个学派的上帝了。有人以为奥林比亚诸神可与旧约第七书士师记或民长记里的耶和华相比。总归纵使令人相信独一上帝之教呢,亦无由否认其精神显示之多方,无由证明其对古人不是一一皆精神真实。

如果据历史推测,假定有史以后的希腊民族已很开化,文明,则这一部分古文化之传承,对今人实颇费解释。在现代看,天神可作许多荒唐事,后世认为罪恶的。而那些神又是所焚香礼敬的群神。设若我们说那民族的罪恶是普遍的,所以有这种文化之产品,则又近于厚诬古人了——民族而无伟大的道德理想与实行,必早已在地球上灭亡,历史上有过先例,决未尝有任何文化遗留——古希腊人是头脑最清楚,举措也极正大的。其人文理想是“至善”,与中国儒家同。我们又更难假定其人比今人愚蠢。然则我们不妨虚衷观察一番了,深思是否神话中包涵了若干真理,为我辈现代化了的脑经所未参透的呢?古之希腊文,凭现代人的才智研究,至多可明通一大半;顺此着想,那道德语言,是否全为后世所了解呢?而且,凡人智或人的心灵之所创造,总不免有其创造之动机、主旨,及目标所在,必不得已可说其用处所在,这些又是否我们已经了然呢?不然,则或许仍有其精神真实,伦理教义,心理作用,艺术象征,人生影响,皆有待于我们发现,研寻了。

在学术上,多闻阙疑的态度异常重要,那些纪录中不是无理可寻,但不是一本据学理而衍成的书;许多我们不懂的,只好存而不论,即算为我们所懂到,却又有不应解释或不应那么解释的,因为原本往往是一活生生的事物,或者一落入我辈的解释便死了。倘若我们懂到,又明觉不至于将一橛活真理弄死,那么始可试行解释;然重在得到明确的主观。这里所说的主观,不是凭观者为主的主观,而是以对象为主的主观。譬如读三百篇,便当以三百篇的立场、见解,去了解三百篇,不是以近思录而读三百篇。推而至于估价、比较,以至于批评,所重亦复在此。即以后世道德眼光看希腊神话,姑假定我们已经了解,要作进一步的衡量了,我们为方便计不妨定出三个或四个境界,曰道德的,不道德的,两者相对;但还可假定第三境,本来说不上道德不道德,即非善亦非恶,俱非,或者即非非恶亦非非善,俱是,通常总是脱不了这四句推理之陈套。但还有一境界更重要者,即“超道德的”。四者它皆不是,它皆已超出,只好说是“超道德”。有许多原素落入前四者,但有不落入前四者而只合列入“超道德的”一汇,则眼光不但要远大,实在所从而观之的据点要换过位置了。

这里可以举一事例,证明神对人的教言,超出了常理以外。无论怎样这故事留传下来,其义不在与人为不善。

从前有一正直之人名格劳可斯,值时局不定,波斯人西征,小亚细亚一带情势动荡,某城有一富人,便将大批金钱托他保管,他住在斯巴达,是比较平静之区。

过了若干年,波斯军队退了,时局平定了,富人的儿子便往索回这笔存款。

这位正人当时未尝回答,要索款的人等待三个月,他好查明白这件事。

他想吞没那一批金钱,便往求“神示”,要许他发一誓,假说钱还掉了。“神示”是:这可以做的,这对他当前有好处;而且,发真誓与发假誓的人一样会死去,因为人总会死去的。但誓神遏可斯有一儿子,无名,他没有脚却善于追踪,他没有手却极会攫夺,随后便将毁灭他的整个家庭了。格劳可斯便求神饶恕他,他不要发假誓了。神示是:这他是试探了誓神,等于发过誓了。格劳可斯回到家里,将富人的存款尽数交还富人的儿子;可是他的一族人,没有传到三代,消灭到一人无存。

这是赫洛多妥斯记载下的史事——赫洛多妥斯在史学界中的地位,不异于荷马之于诗坛。公元前四四五年值他三十九岁,在奥林匹亚大会上诵读他的史著,听众一致赞仰,于是用九个文艺女神之名。分名他的九卷史书——我们看德耳菲的这一神示,实觉其意义深长,一个人可以不讲道德,不顾法律,背信忘义,而竟要誓于神,这在东方必谓之为“欺天”了。法律有略迹原情,神示是略迹诛心。论道德不拘其形迹,而从其发心动念上着手,问动机而不问功果,实是比较超上了。持世俗的赏罚善恶的观念而衡量人事,往往得不到正解,因为是昧于其渊源,看到的是表面现象,若更深一层着眼呢,所见往往不同多得了。

无疑,绝对伦理价值只可得之于超上一界,但相对伦理之价值应求之于其所资。这所资以显发宇宙间之至善者,仍是一无处不在的生命力。忽略了这,则如同槁木死灰,败种焦芽不植。(于今世界的祸机处处潜伏,一发则可成生命上的大毁灭,凡有识者皆知;若关心世道人心的人,第一事似乎应略略从保育民族的生机上着眼)。

古希腊哲人似乎首先注重了这个,古典中处处是弘扬活泼的生命力的表现;大力士是所崇拜的英雄,赫剌克勒斯(Hercules)做过十二大难事,皆要冒大危险,处之以机智,忍力,辛勤然后有成;而其中之第五事,是委屈这位意气盖世的英雄,去扫清一个牛栏的牛粪,是三千条牛被禁了若干年的牢栏。这英雄便凿通一条小河,将整个区域冲洗清洁了(也许后世罗马城市的卫生设备完善,大得启示于这类故事)。其对于青年的教育是着眼于身心的停匀发展的,看来整个也是“不僭不贼”、“不骞不崩”的样子。恰恰是对生命力正当的培养。

风信子是百合花的一种,这在希腊诗人的想象上编出了一故事,说从前一位美丽的王子,甚为阿波罗,即美艺、医药、诗歌、音乐、辩才之神所爱,又为切斐乐斯西风之神所爱,但那王子不爱此西风之神。于是阿波罗负责教育他。切斐乐斯当阿波罗教他掷铁饼时,便将铁饼一吹击到少年头上,少年便头破而死。阿波罗甚悲哀,便将他的血,化为这么一种百合花,将他的身体安放在天上为星宿之一。

每年,斯巴达有三日之节,纪念这少年和阿波罗。第一日表示哀悼,男女少年发上皆无装饰,也不吃面包,只吃糖果。第二日乃开始唱歌,吹笛,弹竖琴,有盛装骑马的游行,作一些表演。第三日乃有盛大的比赛了,竞技、驱车赛等等,其时市民竞往郊外看运动,街巷为之一空;遍处是欢乐空气弥漫,奴隶也受到自由客待,种种牺牲,供品,堆上了阿波罗的祭坛——其始也哀而终也乐,古代许多节庆多如此。

少年名洽菁妥士,百合花即以此名。西风之神在造像上常是一温文少年,怀着许多花,与“春神”结婚很幸福,有时造像有双翼。这节庆里,只有对美少年的哀悼,没有怎样对他的责难;阿波罗也没有其他表示;也没有谁诉于宙斯要以过失杀人而定谳。说神话之荒怪这便是一例了,这中间有什么伦理教义?

如果这故事是意在禁戒,向体育场上的人物说明铁器等等的投掷要小心哪!有伤人的危险……,此一说也,则又是以偶然为常然了。

这问题的重心在于青春生命力。哀悼青春生命力的摧折,欣羡青春生命力的柔美,鲜健,纯洁,天真,哲人创制了这一神话和节庆,正是使人的热情有所寄托,起一度大的激扬和净化,其间之仪式节奏如音乐舞蹈等,处处皆是生命力之奔流,同时是其约束,由是而可趋于圣洁,崇高。常常经过这种洗炼,导扬,整个民族生命可趋于向上一路了。在这种境界中,很可容易明白中国古代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道理。其所得者也常是一中和。在希腊之数学上、音乐上,很早对于中和已有过研究。其发于人事者,正在这些地方,通常所谓文化之优美,也正在这些地方可见到了。

至若美少年的纪念,要点仍是在生命力上。我们无妨将形躯之美,与生命力的动态之美即其原有之光辉分为两事;后者通常我们称之为“标格”,“姿致”,“风裁”,“风神”。这不论是少年,中年,老年,皆有,只要生命仍存便有。假定有洽菁妥士是形表风神俱为美好,这中间便有极大的亲和性与违拒性。他喜欢阿波罗,不喜欢切斐乐斯,及阿波罗喜欢他,这里皆没有思想上的志同道合的问题,也不是异性之相爱而落入造化之另一机巧,更无由说人神之间有何同性之爱,这中间几乎无道理可讲;三者皆受同一力量之支配而或自知或不自知。在希腊神话中人神的界别极微,时常在同一水平,天神也不是个个皆不死,所以亦复无由说格位不同而少年凡人可随意为天神所杀的问题。是这生命力三者同具者间之亲和,违拒,造成了这场不幸。亲和,差可说为生命力的震动之同调,或其旋律或韵律或格度之同符,以及相交换或取与之均等,违拒则是与这相反。亲和则有其快乐,发扬,创造;违拒则有其痛苦,压迫,毁灭。这几乎可说是生命力上之原始律则,三者皆未能脱出。

这中间没有“偶然”,常识以为这是一偶然的机会,掷铁饼而误伤;假制成这故事的诗人,不是没有我们所有的常识,但他不承认“偶然”,在无可解释之处寻出了一套解释方成其为哲学,或者那不成其为哲学而只是文学或者旁的什么,总归一样,有那么一套说法。虽然,这生命力之说是一真理,解释可比较圆满。从这中间可得到什么教训,那是另一伦理价值问题,又可以用四句义去问,道德的?非道德的?……总之,这中间藏了一部未写出的极大的人类历史,它支配了大部分人与人间之关系,文字纪录的历史,比较起来,也许只算是它的残篇断简了。

这里不是说徒是生命力便决定了历史,因为人不徒然是一有生命物而已,他还有较重要的思想,还有最重要的心灵。决定历史有若干重要因素,这不过是一个因素罢了,通常男女间之相爱,这生命力之交互,也组成了一部分。这不是怎样玄秘的事,然而人间之一切悲剧喜剧皆由之出演。——诚然,倘没有生命力便不会有任何成就。然生命力过于奔放,在人生必然造出许多过失,于己于人之损伤在所不免。而神话传说天神界亦已有多少荒谬丑怪之事了,通常人之不幸而为恶或犯罪,尚不到那种程度,这对于其人便是一极大的精神治疗。以神话之流传而“无道”已视为非非常,在天神界已有之,似乎已将其半神化了,则在后世基督教化中所视为“跌倒了”的人,极容易重新立起,减少了内咎而恢复其精神上的健康,继续其人生之正当奋斗。姑舍希腊神话中深邃的涵义不论,至少在这一点上已可见其原旨仍在于“善生”。天神已与人类同群;建立在一异常宽容博大的精神中,其道德已是“超道德”而仍是人间的道德。

“神示”希腊文作ManteionChresteion,即拉丁文之Oraculum,原义是“祷告”,柏拉图曾经讨论过(Phaedrus,p)。并按其形式分为清静的与热狂的两类。前者是卜人(Mantis)依其固定的一些原则,解释神所示的征兆。后者是有代神传语之中介人,在一种精神异态中说话,因而指示某些事物的休咎。语亦多不可晓,性质属预言,或中或不中。这种风俗大概在各个民族皆有,但希腊的似乎是埃及传来。

希腊最古的神示,先于德耳菲的,是在多东那城(Dodona),那里有一小山名特玛奴斯(Tmarus),有著名的宙斯庙——倘若古代各地皆有过洪水之患呢,则这里是第三趟洪水后建造起城与庙,史家大致推定在公元前一千五百0三年(Deucalion)。

多东那附近有一橡树林,林中有一清冷泉水。传说这泉水在夜半则盛满,渐渐退减。至日午时全涸。而其水亦异,能燃起火炬,用未燃之炬点水则燃——这皆不足奇;但其起源,据赫洛多妥斯之说,是有两只鸽子,从埃及贴贝斯(Thebes)飞出,一个止于里毗亚沙漠之宙斯庙,一止于多东那的林中,遂作人言,说宙斯已使此处变为神圣之地,将在此说预言。传“神示”的,古时是男祭司,是去听泉水的流声,将其所听到的说出给问者。另说是听风吹动橡树枝叶时所发之声。时代似乎在后一点,则在林中立一铜像,象手中执一杖,杖为风吹动,则打击一铜壶。铜壶又有多个,一联悬挂于空,一壶被击动,则其余的壶皆动,于是发声。只有祭司可听懂这“壶语”,翻译出那意义,后世有四个女祭司专司其听。

总归不论是如同哲学家也好,是如同科学家也好,有一列“空空如也”之铜壶在说预言。但“鸽子”而从埃及飞出,只好象说出了一点点故事。事实是菲尼基人从埃及迎接出了两位女祭司,一位是定居在多东那了。古语Peleiai义为“鸽子”,又为“老妇”,因成其说。

该树林之橡木,偶作船材,此一段船材,又在海上发“神示”,那是五十桨的一艘战舰,名阿果(Argo);是做了舰头上的一横木。

德耳菲的神示,是怎么一回事呢?

相传是有牧人在帕那苏司山间牧羊,发现山石间有一深洞,从里面冒出一种气,羊闻到了那一股气,便兴奋跳跃,牧人往探,也触到那股气,便亦复如醉如狂,仿佛得有灵感,能说预言。这是所谓“神示”的起源。

这样得到灵感的人渐渐多了。于是居民在此立起阿波罗庙,因为神话中阿波罗是说预言的神。渐至有祭司专司其事。“神示”起初多是诗句,后来渐渐亦有散文语,有一时期是女祭司专司其事。

每年只有春间一个月可问神语。问事的善男信女,必定奉一笔香资。女祭司(Pythia)代神说话者一人,事先须斋戒沐浴,要在帕那苏司山下的泉水(名Castalia)中沐发,然后摇动一枝桂树,取其枝叶为冠,有时也要嚼树之叶,于是坐在一三足架上,架置于洞上,感受涌出之气。这么她渐有奇异表情了。双目发光,头发上竖,发出谵语,旁边五个助手记录其语。这么便说出所问之事的答案。

有时这一异常精神状态过一会儿便平复了,但也有过发狂至三四日而女祭司遂死的事。女祭司生活是圣洁的,但曾有某女子被少年男子暴力侵犯过,于是规定女子非年过五十不得任该职,起初止一人,后为二人,问神示时装束仍如少女——整个说来,正属于柏拉图所谓“狂热的”一汇了,如所问之事不吉祥,神亦竟无所示。

十九世纪末法国人在此地的考古发掘,阿波罗的祭坛见到了,但所谓地下出气的洞口,遍寻不见。似乎在古代早已堙废。

至今欧洲仍有一些“通灵会”或“降神会”等,也是有一“中介人”代替神说话。其事之渊源,可以追溯到这古世代。在古希腊人,确实信仰阿波罗在此山谷间显其神灵。

多东那的庙,交通不方便,神示的中心地点,因人事日繁,一转而至芙西斯(Phocis)。

这是一风景荒凉之区,由科林司海湾登陆约六英里,便有一小山地,北方山崖壁立,即帕那苏司山。山中有大石窟,传说可容纳三千人;波斯人入侵希腊时,这石洞作了居民避难所。东西两边皆小山岭,南为西菲士山。一道小河流贯东西,帕那苏司山石间的泉水,流入其中,这便是蒲莱斯妥司河。这里,便是古希腊的德耳菲神地了。岁远年堙,一八六0年已有人在此地发掘,一八九一年法国政府购买了这一片土地,次年修成了一条轻便铁道,于是大规模清除砖土,发掘出整个基地。东西两边的城墙,犹有可见。凡庙址、祭坛、半圆剧场,皆出土了,许多雕像,皆掘出保存于博物院里。至于今日所存者,皆四世纪时遗物,古代地震以前之旧基,犹有可见。

从雅典到这里,往返有一百0七英里。雅典曾有一善走者,一日走了一来回。

这里最古的阿波罗庙,是托洛封尼斯兄弟所建;但在祀阿波罗以前,这里已经有对于“土地”或“地母”(Ge或Gaia)奉祀,其时已有“神示”了。托洛封尼斯与阿加昧迭斯两兄弟修好了庙,便求神有所恩赐,结果是女祭司告诉他俩高高兴兴过八天,第九日可以领赏赐,而八日之后两人皆安卧不醒了,这是史事。那建筑在公元前五四八年毁于火,后来雅典的一个贵族家庭,捐出三百塔冷通银子重修的。重修后庄严华贵,有胜于前。

我们不难想象,在这么一个幽静的山谷间,创出了一异常神灵,明智,仁爱,修洁,平和,优美的精神氛围。希腊各邦从来未尝统一过,而由这一崇拜,在民族中无形造成了一种团结,奠定了古代文化之基。我们研究西洋文化,着眼应该是这些处所了。这一地点支配过多少人事,发生过多少政治作用,简直无法估计了;希腊有史以后,不是神权社会,祭司也未尝成为特殊一阶级;后代偶尔有过攻讦祭司受贿赂的案件,但没有任何纪录说祭司成为一阶级而腐化了。但这里是全希腊人之精神皈依处,因此也是财富奉献处,阿波罗的庙产,随时代增集起来;著名的雕像安置其中,绘画也悬于其中,甚至著名的妓女画像也挂在里面;与名流的画像同列,金银之宝藏自不必说。

为了这一庙宇,有过十年的战争。后下当述。总归金银珍宝太多,外族人起心劫夺了,有两次似为偶然,又或是有其他缘故。一次是公元前四百八十年,波斯人来劫庙了,忽然雷电交作,天地晦冥,兼之以地震,并且有大石飞动,打击劫者。另一次是约两百年后,公元前二七九年,高卢人入侵而劫掠庙财,其事正同,亦空无所得,仓惶逃散。

财富操在任何人手里,从来必要有保存财富的力量,不然,“盗思夺之矣”,譬如西那恪斯(Syracus)的暴君狄阿尼和斯一世(DionysiusI,卒于公元前三六八年),取去神像上的黄金袍,还说:“撒吞之子的这件袍呢,夏天太热,冬天又太寒!”他取去给换上一件羊毛衣——真是“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德耳菲的祭司,有资财,无武力。苏拉(L.CorneliusSulla)便取之犒赏士兵,事在公元前八十六年。尼罗(Nero)又取去铜像五百尊,事在公元六十六年。后君士坦丁大帝取去了庙中的珍贵装饰,去妆点他的新都,传说三足椅,并其座子,为希腊诸城联合贡献品,雕刻作长蛇纠结之形,一皆移置于君士坦丁堡。后至攸里安鲁斯(Julianus,卒于公元三六三年)派人(Oribasus)去修复庙宇,这时“神示”颇哀悼过去光荣之已逝,于将来无所昭示了,可以说一庙堂之微,竟与希腊文化同其兴替,阿波罗有其光耀辉赫的时代,亦可随人事而寂寂无闻。

这一场十年战争,原因有很多,但名义上是为了阿波罗庙而起。

马其顿王腓力浦斯一世(卒于公元前三三六年),是雄才大略的一位英雄。在位凡二十有四年。其时希腊最高统治权操于“联邦会议”Amphictyons,当时会议却为帖班人(Thebae)的势力所左右,而帖班人与芙西斯人是积不相能。腓力浦斯的策略是纵横捭阖于诸邦域之间,弄到各不自安,而且嫉视邻土,起扩大版图并吞诸国之志。

事情的起因很微细,联邦会议谴责芙西斯人侵耕,所耕不过一小方地,属于德耳菲的神产。命令是将那已耕之地荒废,还要罚出一笔巨款赎愆。问题遂起于定界;其次是芙西斯不服此罚,又无力出此罚金,及联邦会议要强制执行……种种争执。这时芙西斯人中出了一位领袖,名菲勒蔑路斯(Philomelus),用了他的辩才鼓动了民众,并倾出了家财,遂决定要用武力对抗武力压迫。于是进据德耳菲的神庙,发出积年的富藏招兵。军队既编定,扼守要隘,以一邦而与诸邦抗。两年之间,帖班人,洛克里斯(Locris)人,与芙西斯人时有小接触,但战争没有多大进退;凡战时执得了芙西斯人,便处以极刑,加以扰乱神地,破坏庙宇等罪,而芙西斯人执得了对方的兵士,亦复处以极刑,以为报复。可是菲勒蔑路斯不久逝世,战败下来;这时他的兄弟翁诺马霍斯(Onomarchus)出而代将了。翁诺马霍斯亦复勇敢,且善能应变,颇有将才。他运用交涉方法使诸邦同情此举,便严守中立,帖萨尼亚人(Thessalia)更出兵援助他,使参加帖班人一方的腓力浦斯,也不得不败退。

可是在玛格涅西亚(Magnesia)附近一战,芙西斯人大败了。原来腓力浦斯既败。遂激励士卒,给他们戴上月桂冠,说这是为德耳菲之战争,为天神之战争,使其勇气百倍。此一役是六千芙西斯兵阵亡,三千人被掳,翁诺马霍斯在战中被杀,将他的尸首觅得,仍用绞架吊起,示惩处罪。阵亡之士兵皆不葬,举而投之于海。

这一场大败却未曾完全毁灭芙西斯人,菲勒蔑路斯还有一兄弟名法伊路斯(Phayllus),仍能收合残兵,出而报仇。他将士兵之饷增加一倍,又从雅典,阿霞伊亚等地新募得九千余人。可是最后德耳菲的金钱渐竭了,各个部队首领间又不和睦,及至腓力浦斯的兵渡特木庇列(Thermopylae)海峡之后,芙西斯人转而听他的诱降,放下武器不作战了,待他将他们的道理在联邦会议中伸直。腓力浦斯也称替他们尽过一点力。但这时会议的力量是帖班人,洛克里人,以及帖萨尼亚人所操纵,一致通过拒绝芙西斯人遣派代表参加联邦会议。这时芙西斯人经济力已竭,士气已颓,于是乎局势更无从挽救了。

这以后便是议款了;凡人民之军器马匹皆当出卖,以钱归阿波罗庙。每年得付款一万塔冷通,以恢复庙宇战前情况。凡芙西斯的城市皆得解散,化为小村落,每村不得多过六十家。村与村之间还要有距离,约合半华里。凡其人民曾享之权利皆当褫夺,奉于马其顿王腓力浦斯。执行这些条件的是马其顿兵。于是芙西斯土地荒凉了。人民更无从抵抗。自其始举兵至此(公元前三四八年),不过十年,其国遂墟。

据简单的叙述是如此。这里用得着“论曰”或“外史氏曰”了。历史上之战争无数,很少有道理可讲。同时代约当中国之战国;但春秋战国,未尝为神道而战,皆是为王族而战,争霸权而战,也从来没有要毁灭一邻国之人民如此彻底。愈到后代,以至近世,战争乃成为大歼灭了。我们自始至终看这一段历史,知道芙西斯人纯粹是反对压迫而起兵。激于义愤,保全本土,因而倾其神庙之财。而此财是各地人民疾苦患难中积年之奉献,人人休戚相关,庙从来被视为神圣之地。因此负了盗贼之名,而使对方有“保教”(护神)等借口,以宗教热情激动公愤而兴诸国之师。这与后世之十字军之兴起的(异乎内在的或秘密的)原因不异。其所恃之资源一竭则兵必败。但希腊史上芙西斯人始终以英勇著称,后来在雅典人的庇护下,渐渐恢复了势力。

罗多斯是地中海的一岛(Rhodus),周围约百二十英里,位置在迦帕透斯(Carpathus)岛之海上,在迦利亚(Caria)之南。首邑为罗迭斯(Rhodes)——希腊文中是一玫瑰花,岛上多玫瑰故,可意译为“玫瑰岛”。原来是商业国,其所订海洋法,从古有名,被采入罗马法中,从之又为近代欧洲海洋法所据。但最著名的,是岛上一阿波罗的铜像,为古代世界七奇之一。

这铜像跨在两道石堤上,船从它两足间过,它有一百0五尺高,是各部皆合比例的。始铸于公元前三百年。艺术家为霞列士(Chares),工程期间十二年,不幸在公元前二二四年时,遭遇地震,铜像一部分震坏了。原来到像顶有一旋梯,像颈上挂有望镜,风日晴和,可以远望叙利亚海岸,及埃及海上之船。

像在破敝状态中又立了八百九十四年,岛人从各地收到若干宗捐款,要求修复此像。但捐款皆被岛人没入了私囊,并说德耳菲的神示,不许他们重修此像。在公元后六七二年,萨罗森(Saracens)回教徒占领了这岛期间,将其铜卖给了一犹太商人,价值估计约当三万六千英镑,用九百头骆驼载去了。

霞列士和他的助手拉叶士(Laches),皆是该岛上的人。皆出自林多斯城(Lindus),在该岛东南,是产生过大哲人的乡土(Cleobulus)。古代造小型像多用蜡法,但这种巨铸,我们想象或许是段片铸就合成;由此可推测古希腊工艺之高,及其时该地经济之繁富。但可欣赏而推重的非独在此,而是一岛民能有伟大事业之意识,发之于艺术家的想象,有此成就。其源,可说是由于巨大的心神和巨大的气魄。通常商业社会市民间,很少产生此种巨大高远之思,脱离了金钱的实利。土生土养农业社会的平民间,亦复很少产生此种理想,一尊铜像,饥不能食,寒不能衣,再高再大对他也没有用处。但是这类创造,表示了一时代人的精神,能趋于远大崇高,脱离了凡近鄙俗,而且使世世代代的人,能感发兴起,卓尔有立,趋于向上一途,可以说,无形中提高了人性。在这种创作,正可见到无用之大用,而且此无用之大用,大到无可形容。凡看到这简单叙述之人,必感觉该地后人之不肖,既不复旧观,又无所新建,必走在衰败的路上了。我们揣想原来建造,也许不仅是一二大心之士之要求,而是若干人精神上有些需要;固然是对阿波罗的崇拜,但从来求福佑免灾难等事,非必兴如此巨大的工程,况且阿波罗亦不是海神或商业之神。大致脱出了造像徼福的寻常宗教动机,从初是一种精神建树。

阿波罗的神示,古希腊世界中著名之地有六。德耳菲之外,要属叠洛斯。这是爱琴海中“圆周群岛”(Cyclades)的中心,今称赛列斯岛。

神话传说:天上之主攸彼德夫人优乐,妒声是闻名的。攸彼德却另有多个爱侣,有位名那通纳(Latona),给优乐知道了,派出一条蟒蛇(Python)去迫害她。从天界追到地界,地神畏惧优乐,不敢容纳,使她无处藏身。这时那通纳怀了孕,攸彼德将她变形为一鹌鹑,飞到了爱琴海地带。海神(Neptune)看到这情况,起了慈悲心,用它的三角叉在一座浮岛上一顿,使岛停止了飘浮;原来这岛是在海上飘来飘去,有时沉在水下,有时出现水上,这便是叠洛斯(Delos)岛了。字义原为“出现”,鹌鹑停止下来,恢复了常形,倚在橄榄树旁,遂产生了阿波罗与狄安那兄妹——有说这神话是取自埃及神话,即Orus——为其母伊西司(Isis)所救事。

很自然的海洋中的岛屿,时有变迁,珊瑚所成之岛可渐次出现,地震也可使岛在海上顿然不现或出现;海神的这一举措显出了伟大的仁慈与威力。也由此我们可以推测阿波罗兄妹或是历史上人物,生在叠洛斯岛。附近群岛及陆上之人,凡值纪念阿波罗的节庆,来集于此,而且,这里还有阿波罗的一祭坛,是羊角做成的,传说为阿波罗四岁时所造,羊角则是他妹妹在Cynthus山上猎得的许多野羊的角。此一祭坛亦是古代七奇之一,岛人视为异常圣洁,不许沾上牺牲品的血或任何涂酒。阿波罗在此庙中的形象为龙;每年发“神示”是在夏天,辞语从来明白而不幽奥,在这类语言中是少有的。

这一小岛,在波斯人侵入希腊之时,末遭劫掠,其时全希腊的庙宇很少幸免,传说是波斯人亦复敬仰此神。有一时期因保持该岛圣洁的缘故,不许有犬登其岸,不许有人死于该地,亦不许有婴孩生于该地。雅典人清除该土时,将一切葬于其中之死人掘出,运往邻近岛上安葬。其法令是凡有重病的人,或许无长久生世之望了,便应移往邻岛(Rhane),不许在该岛寿终。据Thucydides所记如此。由此,阿波罗在古希腊人的心目中何等神圣庄严,不难想象了。

此外,则有古之帕塔拉(今称Patera),在黎西亚(Lycia)的西柏士河(Sirbes亦称Xanthus)河口的东岸,该处有宽广的泊港,对阿波罗为神圣之地,有他的庙,亦发“神示”。在Pausanias(希腊史著者,公元二世纪时人)时代,那庙中还保存了一铜盔,相传是开天辟地时金铁锻铸之神乌耳堪(Vulcan)手制的。其时人相信阿波罗每年有寒天六个月居于此庙,署天六个月则居于德耳菲。

还有一处在忝聂朵斯(Tenedos)。是爱琴海中一小岛,在托罗亚对面,希腊诈解托罗亚之围,退藏其兵于此岛。这里亦复有一阿波罗的神示。重要不下于叠洛斯岛,是伊翁尼亚(Ionia)的一城名克那鲁斯(Clarus或Claros),也以阿波罗的神示著名,这是一女子建置的。

这女子名曼妥,亦称达芙尼(Maoto或Daphne),是一位盲目先知(Tiresias)的女儿。她的故国帖贝斯(Thebes)城破了,希腊人虏了她。因为她可算是最珍贵的战利品了,便将她送往德耳菲神庙,当作贡献。曼妥便在庙里当女祭司,代神宣示。后来她到了克那鲁斯,在那里建立了阿波罗的神示。又与该地之主(Rhadius)结婚,生穆卜修士(Mopsus),后亦为大预言家。曼妥后来游到意大利,再结婚生俄克奴士(Ocnus)。后人在意大利立了一城市,用他母亲的名名之,日曼妥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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